三刷《挪威的森林》
对我来说,《挪威的森林》有着与众不同的意义。或许称其为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书之一也无妨。第一遍读是在初中的时候。那时心理状态堪忧,每日昏昏沉沉,靠着强打精神勉强过日子。不料某日晚上,隔壁寝室的一位友人跟我说:“我靠,村上这小说也太黄了”,遂把我拉到他们寝室,翻开的正是《挪威的森林》,写的正是直子生日那天晚上,我同她睡觉的场景。
“这天夜里,我同直子睡了。我不知这样做是否正确,即使在二十年后的今天仍不知道。大概永远不会知道。不过那时候却只能这样做。她情绪激动,不知所措,希望得到我的抚慰。我关掉房间的电灯,缓缓地轻轻地脱去她的衣服,自己也随之脱掉,然后抱在一起。那是个温和的雨夜,我们赤身裸体也未感到寒意。我和直子在黑暗中默默地相互抚摸身体。我吻她的嘴唇,温和地用手扪住她的乳房。直子握住我变硬的东西。她的下部温暖湿润,等待着我。”
现在再看,其实村上只是如实地描写场景,在所有可能的性场景描写中,选择了最具纯洁美的那种写法。但无论如何,这段描写使当时的我对此书产生了兴趣——倒不是说对情色文学,而是对阅读产生了兴趣。读罢此书后我开始大量阅读,起初是书店里日本文学一栏中村上的其余小说,再慢慢开始读更多的经典,看更多的风景,我于是得以被重新塑造。我常常想,我这一生总会和书邂逅,总会喜欢上阅读,但未曾想到,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开端。不禁哑然失笑。
接下来又读了两遍《挪威的森林》。说来也巧,第二遍读是在我约莫十七岁的时候,也就是书中木月自杀的年龄;第三遍,也就是现在这遍,刚好是我约莫二十一岁的年纪(总是加上约莫,是因为我对年龄的计算实在不算上手,虚岁实岁那些玩意分辨不清),而直子也是在这个时候在深夜的森林里,将自己的脖颈套入高悬的绳索里。我仍然在长大,在成熟,在变老,而木月永远十七,直子永远二一。
年前某天晚上emo的时候,又想起了这本书。当时还在准备期末考,还在吵架,心里愈发感伤,感觉眼前的路越走越小,小到不见。想起书里那些为我所铭记的感伤的话,想起直子和木月的死。感觉自己更能理解木月和直子为何如此亲密,却都选择了自杀。这点我认为村上在他另一本《海边的卡夫卡》中已经有所体现。书中,图书馆的馆长——或许亦是我的母亲——佐伯,早年和爱人亲密无间,“活在一个完美无缺的圆圈里”,然而随着年龄越来越大,挑战越来越多,这个完美的纯真的世界变得愈发脆弱。为此,佐伯的爱人选择了自杀,而佐伯在这之后选择封闭自己,让自己永远处在了“那边”。直子和木月亦如是。他们从三岁开始便成为青梅竹马,从小到大亲密无间,以至于面对成熟,面对可能即将破裂崩塌的世界时,木月选择通过死来回避,而直子挣扎了四年,最后终于还是抛下我,步了他的后尘。可能我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又想起了这本书。十七岁到二十一岁,世界在我面前显现出它的残忍、枯燥、疲惫,一点点撕碎它原先带给我的憧憬和纯真。直子和木月选择了死,而我和绿子选择了生。Both are answers, just with different meanings.
不知道是书本身的篇幅太短,还是我对书中的内容过于熟悉,我花了短短一天便完成了这本书的三刷。想来我再度捧起此书,某种程度上说并非为了重温剧情——至今依然记得——可能说成把自己当成人肉的计算机,在小说里找到那天晚上想起的那几句感伤的话,倒也不为过。我记得书上大约说过,那年我二十,直子多少岁,唯死者永远十七。于是我找到了这句话的原文:
“到四月中旬,直子满二十岁。我十一月出生,她大约长我七个月。对直子的二十岁,我竟有些不可思议。我也好,直子也好,总以为应该还是在十八岁与十九岁之间徘徊才是。十八之后是十九,十九之后再十八——如此固然理想,但她终究二十岁了。到秋天我也将二十岁。惟死者永远十七。”
四季更迭,我与死者之间的距离亦随之渐渐拉开。木月照旧十七,直子依然二十一,永远地。
死去的人永远停留,而我要继续活下去,继续与周遭的世界搏斗,受伤流泪也在所不惜,因为这是往下生活需要付出的努力和代价。
喂,木月!我和你不同,我决心活下去,而且要力所能及地好好活下去。你想必很痛苦,但我也不轻松,不骗你。这也是你留下直子死去造成的!但我绝不抛弃她,因为我喜欢她,我比她顽强,并将变得更加顽强,变得成熟,变成大人——此外我别无选择。
还有一句,”希望你能记住我,记住我这样活过“:
“希望你能记住我。记住我这样活过、这样在你身边待过。可能一直记住?”
“永远。”我回答。
时至今日,我才恍然领悟直子之所以求我别忘记她的原因。直子当然知道,知道她在我心目中的记忆迟早要被冲淡。惟其如此,她才强调说:希望你能记住我,记住我曾这样存在过。
说实话,这句话在村上的其他小说里也看了不少,别的作家的作品里也能看到,可最让我伤心的还是直子这句。我也希望能永远记住她,可是我在不断前进,存在我十八岁身体里的那些信念,那些内在,也在变化,在磨损。我永远无法抓住记忆,而只能让它逐渐模糊,成为一片残影。无论是对小说的我还是现实的我,这一点始终成立。小说的第一章,即是我在机场又想起了直子,但是却发现想起她模样的时间,正变得越来越长。
另外一句话,以前写一点小作文的时候,经常喜欢用。”悲哀得难以自禁“,短短七个字,仿佛将我识过的字都已用尽。
想到这里,我悲哀得难以自禁。因为,直子连爱都没爱过我。
直子究竟有没有爱过我呢?我想,她一定也不想给我带来这么大的苦恼,想要像正常人一样生活,感谢我在她身边的陪伴,对她的付出。为此她让我跟她睡,解决我的生理需求,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真正地爱我,或者只是想从中,找到一点木月的影子。她还是被木月带去了生的另一边。
还有一些三刷时很喜欢的句子,也一并附上吧。
写回忆:
记忆这东西总有些不可思议。实际身临其境的时候,几乎未曾意识到那片风景,未曾觉得它有什么撩人情怀之处,更没想到十八年后仍历历在目
写我对死亡的看法——很经典的句子了。
死并非生的对立面,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。
而直子的死还使我明白:无论熟知怎样的哲理,也无以消除所爱之人的死带来的悲哀。无论怎样的哲理,怎样的真诚,怎样的坚韧,怎样的柔情,也无以排遣这种悲哀。我们惟一能做到的,就是从这片悲哀中挣脱出来,并从中领悟某种哲理。而领悟后的任何哲理,在继之而来的意外悲哀面前,又是那样软弱无力——我形影相吊地倾听这暗夜的涛声和风鸣,日复一日地如此冥思苦索。
永泽给我的好感并不多,但他的两句金句为之前和现在的我所铭记。
一句是写他对阅读的看法,
他宣称:对死后不足三十年的作家,原则上是不屑一顾的,那种书不足为信。
“不是说我不相信现代文学。我只是不愿意在阅读未经过时间洗礼的书籍上面浪费时间。人生短暂。”
短短两句话,替我减去了大半阅读垃圾书籍的时间。
一句是他临走前给我的寄语,
不要同情自己!”他说,“同情自己是卑劣懦夫干的勾当。”
想来有点残忍,但是对那时的我来说,却是作为座右铭来看待的。
直子的话读来总让我觉得心塞。她在信里写道:
很多事都请你不要介意。即便发生了什么,或者没有发生什么,我想结局恐怕都是这样的。也许这种说法有伤你的感情。果真如此,我向你道歉。我想要说的,是希望你不要因为我而自己责备自己,这确确实实是应该由我一个人来全部承担的。
她从来不想让自己连累他人,即使自己已经身处深渊,已经万劫不复,再也站不起来,她也不希望自己变成我的某种负担。
“在那以前,我想再调理一下自己。恢复得好好的,成为一个符合你口味的人。能等到那时候?”
读到这句话的时候我非常心碎。早就知道接下来迎接我的迟早是直子的死讯,可她在那之前,仍然想着努力变成一个正常人,想跟我生活在一起,我也准备了房子,修缮了庭院,准备迎接她从阿美寮出来,迎接新的人生。可惜人生很少如愿。
相比之下,绿子说的一些话则阳光了不少。
例如这段话,我也有一些同感。有时候女孩子要的不是那份道理,就是那份包容,对她任性的包容。
“不不。就算我再怎么样也不敢那么追求。我所求的只是容许我任性,百分之百的任性。比方说,我现在对你说想吃草莓蛋糕,你就什么也不顾地跑去买,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递给我,说:‘喏,绿子,这就是草莓蛋糕。’可我又说:‘我已经懒得吃这玩艺儿了!’说着‘砰’一声从窗口扔出。这就是我追求的。”
“这和爱似乎不大相干啊!”我不无愕然地说。
“相干!你不知道罢了,”绿子说,“对女孩儿来说,这东西有时非常非常珍贵。”
这句经典名言:
“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,不过是不喜欢失望。”然后转向我:“如果你写自传的话,可别忘了这句对白。”
饼干罐的理论是我这回读到才想起来的。想来还颇有道理,人生恐怕便是这样,只管往下吃就好。
饼干罐不是装有各种各样的饼干,喜欢的和不大喜欢的都在里面吗?如果先一个劲儿挑你喜欢的吃,那么剩下的就全是不大喜欢的。每次遇到麻烦我就总这样想:先把这个应付过去,往下就好办了。人生就是饼干罐。”
还有绿子的几次表白,都是很经典的句子。
你总是蜷缩在你自己的世界里,而我却一个劲儿“咚咚”敲门,一个劲儿叫你。于是你悄悄抬一下眼皮,又即刻恢复原状。
“为什么 ?”绿子吼道,“你脑袋是不是不正常?又懂英语虚拟语气,又能解数列,又会读马克思,这一点为什么就不明白?为什么还要问?为什么非得叫女孩子开口不可?还不是因为我喜欢你超过喜欢他吗?我本来也很想爱上一个更英俊的男孩,但没办法,就是看中了你。”
“我可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女孩,”绿子把脸颊擦在我脖颈上说,“而且现在就在你的怀抱里表白说喜欢你。只要你一声令下,赴汤蹈火都在所不惜。虽然我多少有蛮不讲理的地方,但心地善良正直,勤快能干,脸蛋也相当俊俏,乳房形状也够好看,饭菜做得又好,父亲的遗产也办了信托存款,你还不以为这是大甩卖?你要是不买,我很快就到别处去。”
不过还是提一嘴,《挪》尽管是村上最负盛名的作品,但绝不是一部典型的村上风格的作品。一般村上的小说里,都是一个不善言辞的单身汉莫名奇妙卷进一宗事情里,然后顺着指引不知为何地来到某地,然后进入一片神奇抽象的空间,在里面完成一些魔幻现实主义的事情,最后又回到现实世界里。偶尔来些双线乃至于三线叙事,增加可阅读性。依我看,这类风格最典型的还是《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》。真的想了解村上的朋友还是读其他的书为佳。
I once had a girl
Or should I say she once had me
She showed me her room
Isn’t it good Norwegian wood?
该图片由Henning Sørby在Pixabay上发布